作者:韩依依
开卷有益。
今天,打开《红楼梦》,翻到六十九集《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》,看到尤二姐自逝前与平儿的一番对话:“想来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痴心,从没瞒他的话。既听见你在外头,岂有不告诉他。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。”这句话不由使人深思。因为之前的许多章回,平儿有些事都是瞒王熙凤的。
《红楼梦》人物形象塑造充满立体感、力量感与真实感,每个人物都具有现实力量和生命力。平儿虽属《红楼梦》又副钗,作者对其着墨却不少。究其原因,或缘于他是贾府当家人王熙凤的陪嫁丫鬟、贾琏的通房丫头,或缘于平儿的生活智慧或生活艺术。
字如其人。《红楼梦》前几十回的平儿给读者的印象都是遇事波浪不惊,处事平淡恬静。若果真如此,平儿就不能成其为平儿了,当然也就不会成了曹雪芹笔下的又副钗。
其实,这是平儿留给读者最初步的印象,或者说读者还没有真正了解平儿。认真读小说,你会发现平儿很多时候在运用平衡术。她不断寻找自我平衡,也不断地平衡着身边人和事。
一、贾府中的平儿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
平儿,是贾琏通房丫头,是王熙凤得力助手。我们借用怡红公子的原话“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,独自一人,供应贾琏夫妇二人。贾琏之俗,凤姐之威,她竟能周全妥贴。”每日周旋于贾琏与王熙凤这样一对夫妇间,如果平儿仅靠平和、温顺绝对应付不了贾琏、王熙凤这样一对夫妇的。
平儿,倒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呢?我们看小说中最典型的两件事。
第一件(第四十四回),因凤姐之女巧姐发热见喜,贾琏搬出外书房斋戒。贾琏,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。果然,独寝两夜,便与多浑虫媳妇多姑娘儿,勾搭成奸。等大姐毒尽癍回,平儿收拾贾琏的在外的衣服铺盖时,在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。这件事,平儿瞒了王熙凤。
第二件(第六十九回),平儿面对生不如死的尤二姐,滴泪说了这样几句掏心掏肺的话:“想来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痴心,从没瞒他的话。既听见你在外头,岂有不告诉他。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。”
两件事,似乎都写贾琏在外与女人那点子事。其实不然。以上两件事,性质不同,轻重不同。以平儿之智慧,足以掂出两件事之轻重。所以,平儿才对两件事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与方式。
看旁人嘴里的平儿。
兴儿与尤二姐曾有这样对话:“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,虽然和奶奶一气,他倒背着奶奶常用作些好事。小的们常有不是,奶奶是容不过的,只求求他去就完了。”柳家五儿的露与茯苓霜事,牵扯出很多的人,并叨登出赵姨娘,沾惹上三姑娘。这样一件理还乱的事,在平儿手里,轻描淡写得到妥善处理,足见平儿的通情达理与办事能力。
二、平儿的圆滑与世俗
与此同时,我们也看到平儿圆滑世俗一面。第六十一回,当袭人问平儿,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怎么没有按时发放时,平儿俏俏把袭人拉到一边,道出原委。并且,平儿还再三再四地吩咐袭人:“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,我们家奶奶也正为这件事着急呢。因为这个月的月钱,我们家奶奶已经借给别人了,就只等着把利钱和本钱收回来,凑齐了才能放月钱,所以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,横竖过几天也就发了。”
放高利贷,应该说是一件很隐秘的事,平儿却私下对袭人和盘托出。究其缘由,不外乎两种:两个人关系非同寻常。再则,在前三十六回,王夫人基本上是内定了袭人准姨娘的身份——王夫人曾这样交代王熙凤:“……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、一吊钱来给袭人,以后凡事有赵姨娘、周姨娘的,也有袭人的。”所以,平儿在心里揣度袭人是王夫人内定的姨娘。正因为袭人有了这样一种特殊身份,所以,平儿就对袭人说出这样隐秘的事。
第七十二回,鸳鸯问起,凤姐的病因时,平儿如是回答:“我的姐姐,说起病来,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。”鸳鸯忙道:“是什么病?”平儿见问,又往前凑了一凑,向耳边说道:“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,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,这可是大病不是?”鸳鸯听了,忙答道:“嗳哟!依你这话,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。”
王熙凤的“下红之症”与其的“高利贷”相比,应该是更隐秘的一件事。因为,这件事是个人隐私。其实,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有些病,真的是不愿意向旁人透露半点信息的。以平儿平时为人处事风格,好像是不足以向外人道的。实事上,他却与鸳鸯和盘托出。文中,王熙凤自己也曾经担心“怕留下病根,让别人耻笑。”更说明,“下红之症”即是王熙凤羞于启齿的身体之痒,更是他的心病。既便,平儿把鸳鸯看作知己;即便,平可认为鸳鸯在贾府的地位举足轻重,即便……说到底,平儿必竟是个通房丫头,说长道短亦不足为奇。
其实,这些文字叙述,对平儿性格的刻画还不是最深刻的。真正揭示平儿性格特点的,是尤二姐一事上。对于尤二姐的死,平儿应该是内疚或渐愧的。《红楼梦》小说中,对平儿这一人物塑造完成,就在于此。其实,人性莫不如此,当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,人内心深处自私的本能就会暴露出来。
事情是这样的。
那天,平儿一听见二门上小小子们说“新奶奶、旧奶奶的事”,平儿就急急慌慌报告了凤姐。可见,平儿对“新旧奶奶”是多么在意。在他心中,这件事很严重。
可是,到后来,事情的局面却不是平儿可掌控的。第六十九回,平儿等凤姐睡下,过来瞧尤二姐,并悄悄劝道:好生养着,不要理那畜生!”(这里的畜生指的是秋桐)。尤二姐拉他哭道:“姐姐,我从到了这里,多亏姐姐照应。为我,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。我若逃出命来,我必报答姐姐的恩德;只怕我逃不出命来,也只好等来生罢!”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:“想来都是我坑了你,我原是一片痴心,从没瞒他的话。既听见你在外头,岂有不告诉他的。谁知生出这些事来。”尤二姐忙道:“姐姐这话错了。若姐姐便不告诉他,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,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。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,方成个体统,与姐姐何干。”二人哭了一回,平儿又嘱咐了几句,夜已深了,方去安息。”尤二姐自己赴死是一码事,但平儿的确是告密者。
这里,雪芹先生,想借尤二姐的“姐姐这话错了。若姐姐便不告诉他,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……”来尽力地想让读者从心里宽容平儿。可是,细读文字,我们又怎能不对平儿的私心或多或少产生看法呢?
合上书本细思,其实,平儿一听说新奶奶、旧奶奶,着实心里害怕。因为一旦王旧奶奶熙凤这棵大树倒了,他又将依赖于哪一个?偌大一个贾府,他无亲无故,只是随王熙凤陪嫁来的一个丫鬟。人面对生存危机,首先想到了自己,这无可厚非。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到了他不可控制的局面。这里的平儿,或许真的有些后悔内疚。可是,曹雪芹先生的“滴泪”一词,很值得玩味。况且,平儿真的事事从不瞒凤姐的吗?不。在贾府里,在凤姐身边,他能权衡利弊,度事之轻重一直在寻找着一个平衡点。作为一个通房丫头,特别是作为贾琏的通房丫头——况又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。平儿绝对不会是一个平庸无能的人,他有着生活的智慧,更有生活的平衡本领。
三、平儿的平衡艺术
其一,在生活与生存之间追求一种平衡。
保全自我生存,才能寻求生活。看第三十九回开头内容。螃蟹宴后,闺中儿女聚集一起,因大家都喝了点酒,每个人都较平时放松。特别是,平时不苟言笑的李纨尽管摸首平儿钥匙说笑:“……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,还要这钥匙作什么?”还是酒后真言。平儿紧接着说:“先时陪了四个丫头,死的死,去的去,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。”这是酒后伤怀。
就是这顿螃蟹宴,我们知道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,原来王熙凤身边的丫头总是“死的死”,“去的去”,一个也留不住。
平儿深谙要过上平静生活,先得维持自己目前生存。本来按贾家规矩,爷们儿成婚前,都要先放两个人在屋里服待的。可是,贾琏屋里之前的人一个没有,就是王熙凤自己的四个陪房丫头,也仅剩平儿。凭的就是平儿对王熙凤的忠心耿耿,还有平儿在自己范围内的相互平衡、准确拿捏。以王熙凤之精明,如果平儿旦有异心,恐怕是难以容身的。夹缝里求生存的平儿,却能平安与王熙凤相处,不能不说平儿有自己的生存之道。他周旋于贾琏夫妇之间,知道孰轻孰重。特别是一旦贾琏与凤姐有什么分歧,他会一定是站在凤姐这边。
其二,在环境和处境之间寻求平衡。
第六十五回《膏梁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》中,兴儿与尤二姐有一番对话:“虽然平姑娘在屋里,大约一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,他还口里掂十个过子呢,气的平儿性子发了,哭闹一场……他一般也罢了,倒央告平姑娘。”从小说内容不难看出,王熙凤强逼平姑娘在屋里,的确是为显他的贤名儿、拴贾琏的心。更能看得出,平儿对贾琏是有情意的,只是凤姐从中作梗,情难以达。为了维护三人的关系,平儿克制自我来平衡三人间的关系。
贾琏与鲍二家事发后,平儿无故挨了王熙凤的打。对平儿挨打,宝玉曾感叹:“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,并不知作养脂粉。平儿并无父母、兄弟、姊妹,独自一人,供应贾琏夫妇二人。贾琏之俗,凤姐之威,他竟能周全妥帖……”
平儿没有父母、兄弟、姊妹,他孤身一人生活在偌大贾府。王熙凤是他唯一依靠。所以,他一味忠心赤胆伏待王熙凤,时时处处事事维护王熙凤。无论在贾琏或是周围人面前,平儿从不掩饰自己对王熙凤的忠心。全书中,对平儿、贾琏、王熙凤描写最为精彩的是第十一回《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》。
这一回,小说围绕偷情,却尽力写了贾琏、熙凤、平儿三人的重头戏。无论是替贾琏瞒凤姐,抑或是与凤姐的对答,可以看出这一回中的平儿生活得自如、自得。但是,所有这一切,都缘于对王熙凤的忠诚。他洞察贾琏与凤姐间的权威关系,所以在贾琏面前他敢如是说:“……他原行的正走的正,你行动便有个坏心,连我也不放心,别说他了。”
其实,保全凤姐就是保全自己。贾琏与多浑虫媳妇偷情,平儿之所以瞒王熙凤,是因为他清楚那只是贾琏一时间的偷腥。不说,对平衡家庭关系是有益的。可是,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件事,则不同。平儿懂得偷腥与迎娶的利害关系,他深谙“城门失火,殃及鱼池”道理。
尤二姐的出现,对凤姐及平儿构成威胁。
因为,成婚后的尤二姐一改往日之淫奔,安安静静过日子。况尤二姐又是一个温柔、标致且善解人意的人。这些都是王熙凤身上所缺少的。贾琏娶二姐为的是子嗣,奔着是扶正……这些不但对王熙凤是一种威胁,对平儿更是一种灾难。所以,当平儿一听说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,小小子们称起新、旧奶奶来,他的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不安。这些,打破了平儿以往的平静,将打破他生活的平衡。所以,慌慌张张报告了王熙凤。
其实,任何平衡很难达到,但是追求平衡本身就是一种平衡。
可惜的是,《红楼梦》里的平儿,一虽直在增减天平两边的砝码,一直在掌握那个微妙的平衡,可到头来,总也难以达到自我内心的一种平衡。人,其实都是这样的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在尤二姐求死不得,要生不能的最后日子里,贾府里的平儿是惟一关心她的一个人。
这就是平儿。
依依,中学语文教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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